我是卧底。
说来卧底有很多种,卧底的生活也有很多种。这帮人或许要把自己裹在黑套子里,跑到桥边传小纸条儿;或许要整天泡在厨房里,找机会下药;又或许在哪儿藏着电报机,烂熟了摩斯密码表。
卧底究竟该怎样,我不知道,我现在只是盯着书桌发呆。
留声机摆在桌子的右上角,旁边的唱片大多是莫扎特和肖邦。左边架着一组望远镜,若是夜晚天空晴朗,少不得要去天台仰望繁星闪亮。古式信纸摊在书桌的中央,黑墨水瓶子立在一旁:我一般不会用这种纸写公文,横着写不协调,竖着写太做作,若是拿去写情书倒是再合适不过。虽然没机会写情书,但光看着那微微泛黄的纸面,随意填些风花雪月的句子,也是够精彩的……
正呆着,门口传来老余的声音:“阿祁,上边儿叫你去。”
我走出来:“怎么了?”
老余压低声音道:“别说了,最近的行动不是失败得蹊跷吗,上边儿怀疑有内奸,正查呢,不知怎么怀疑到你头上。我晓得你,你这种人哪儿能是内鬼呢,这不儿瞎猫抓老鼠,追着蚱蜢跑吗。正经审查不怕,我就怕有人嫁祸给你,那就不好搞了,到时候千万要堤防些。”
“哦,好,那我去了。”
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,不过云也不算少,没有太热。湖面给照得亮闪闪的,不时有鱼儿浮上来牵动涟漪,似乎很兴奋。我两次捡小石子儿往里扔,惊动得鱼儿往岸边游几步,又往湖中游几步。
上边儿把审查地点安排在后花园。
他坐在硬扶手椅上,没有旁的人。方桌对面安置着一个沙发,顶软的,我陷了上去。
他微笑着提起壶,倒一杯茶,推到我面前:“尝尝!”
我端了茶,琥珀色的,茶沫沉在底下。品一口,偏苦,泡老了,回甘清新,茶是好茶,淡些就更好了。
“你看我这院子,觉得怎样?”
我端详了一会儿,地上散着几丛各色的野花,远一点儿有桃树,可惜不到季节,没有落红。我们身处树荫下,正午也不见热。我指着漏下来的晖影说:“阳光从树隙泻下,挺美的,突然想到在日文里貌似有一个专门的单词形容这个景象。”
说完,我注意到他的头,经典的“一桥飞架南北”式,不过他没有那种又油又紧的味道,这仅存的几根头发竟给人一种该死的体面感。
他笑了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?”
“听说是审查我的身份。”
他笑得更开心了,脸上的皱纹蹙成几团:“嘿嘿,不像话,不像话。”
然后他油光的脸突然又紧绷起来,尖锐的眼神仿佛要刺穿一池秋水:“关于这次行动,你知道多少?”
一无所知。
“我没有参加这次任务,了解的非常有限。听说失败得蹊跷,可能出了内奸。”
“你没有参加这次任务?”
是啊,我没有参加这次任务。
“没有。”
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,平静到几乎要汇入,汇成同一份困惑流出。
我是卧底,当然,也可能不是,我不知道。
那边派我到这里,告诉我,我是卧底。然后我来了,我有一个叫做卧底的身份,不能告诉别人,这是唯一的任务。很精彩,为什么不呢?这边山上有风,树间有虫,梦里有星空,心中有秘密。
哪里有什么任务,哪里有什么情报。
然而,卧底什么都没有做,情报却已经传出去。或许卧底另有其人。
那么我是谁?
山鸟栖在树巅,鸣叫两声,飞走了。清风袭来,绿叶沙沙作响,对面光亮头上的长桥竟佁然不动。
唔,身份又何曾那般重要,我是阿祁,这就好了。
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,不知是要看出些什么。
突然,他炸出一声响的:“全是谎言!”
“不是,是真的。”
他又长久凝视我的眼睛,然后笑了,轻轻挥一挥手道:“你走吧。”
我从软沙发上站起来,躬一躬身,便往外走。走到院子门口,又给叫住了。“喂!”我回头,他顿了顿:“你是间谍!”
“我不是,”我说,“我是阿祁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来这边?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。”
我本不该出现在这边的。或许,我也本不该出现在那边的。但为什么呢?
我是阿祁,当然,也可能不是,我不知道。
那边为什么要把我派过来。对于这些人,没用的事他们是不会干的。我自然是没用的,但我自然是有用的。
藏一树,而万树生。别的树是生是死也无所谓了,至少其中有一棵不曾知道。
对于这边,我不是阿祁,我是内鬼。
对于那边,我不是卧底,我是棋子。
但我还是阿祁。
他们怎么玩儿,对我而言从来就不重要,我只是按自己的节奏生活,做我想做的事。行云流水,不论漂到那里,都是自己的身形,这就够了。
至于现在,我自身的外部境遇貌似已经糟糕透顶,在这个角度很难再有一些所谓有利无利的抉择。何不让故事精彩些,世界的观众也会觉得有趣的。
我伫立着,清风似乎带起我的衣袂,阳光洒在我的脸上。我笑了,也许灿烂至极,对着野花,对着山鸟,对着湖里的鱼儿:
“我是卧底。”
他也笑了:“不,你不是,走吧。”